刘勇强:蜘蛛惜春(新人文小品小说)
那天是个好日子,上田村的陈文道迎娶朱秀英,下田村的王福民迎娶白玉莲。只因众人喝醉了酒,天色渐晚,两支迎亲队伍狭路相逢,互不相让,把花轿撇于路旁,打将起来,衣也扯破,灯也扑灭。随后又各自抬轿便跑,却不知都抬了对方的轿子。
两家早已等不及了,花轿入门,即刻举行婚礼。新郎、新娘本不相识,拜过天地,便入洞房,干柴烈火,俱成好事,也不消细说。
次日,两家探信,竟都不认识新娘,不免大惊。告到县衙,县令审得生米已成熟饭,两个新娘年貌相当,嫁妆也差不多,遂援笔判道:抬错花轿嫁对郎,对成错时错亦对。异嫁完婚,两全其美。已经明断,各赴良期。众轿夫饶他不过,各重责三十大板。
双方无可奈何,只得将错就错。
陈文道是念过书的,考不上秀才,就以教书为生,闲时喜欢看话本。一次,看了《乔太守乱点鸳鸯谱》,里面写乔太守明断“人虽兑换,十六两原只一斤;亲是交门,五百年决非错配”,想到自家婚事,心有同慨。又禁不住想,如果当初没有轿夫误抬,原配又会是怎样的人?自已又将如何?
有此一点好奇念头,陈文道趁去下田村坐馆机会,暗自打听,探得王福民家。他在门外等了看一篇话本的工夫,只见一个女子出来晾衣,生得意态妖娆,甚是标致,他料想就是朱秀英了,便走上前,说要讨杯水喝。
乡间不比城里规矩多,朱秀英知是教书先生,就让他进去。
陈文道一边喝茶,一边饧眼偷看朱秀英,觉得她别有一种风韵,由不得想了些不该想的事。不过,他是个发乎情、止乎礼的半老实人,左不过白天作诗,晚上作梦,有心无胆,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。况且,他也不敢肯定,当初真的与朱秀英成婚了,又能怎样?十里八乡,娘子做的饭菜好像都是一个味道。
朱秀英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,小儿戏言,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。后来大了,仍经常眉来眼去,背地里海誓山盟。可惜表兄空读诗书,家境贫寒,朱秀英父亲作主,把她许配给了王福民。表兄得知此事,又羞又恼,竟远走高飞,不知去向。朱秀英听了,气个倒仰,因思道:“还没怎样,他先就走了,可见是个没情意的。”病了一场,到底出嫁了。没承想原本要进陈家门,却来王家做媳妇。
新婚燕尔,王福民对朱秀英倒也温存。但娶亲只三月,即出外作生意,经年在外,朱秀英一年到有大半时间独守空房。夜深人静,免不了也会想起表兄。
其实,那日她让教书先生进来喝水,一半就是因为他穿着体态都与表兄相像。她也察觉到教书先生用异样眼光瞟自己,但见他文质彬彬,不像歹人,就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与他闲聊了一会儿。后来,听说教书先生就是她定亲的陈文道,猜不透他的来意。纳闷时,就拿起镜子看自己,理一下鬓边乱了的发。
后来,朱秀英生了个女儿,就一心在女儿身上,既不问王福民去哪里经商,表兄的模样也渐渐淡了。至于陈文道,一面之交,本不在心上。
白玉莲嫁到陈家,也没有什么埋怨。之前,她不认识陈文道,也没见过王福民。陈文道虽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每年的馆金,尽可以糊口。她又养鸡种菜,纺纱织布,更不愁吃穿。她身子原比别的女孩子高大,嫁到陈家几年,变得更丰壮了。有时她想,嫁到别人家,也无非是这样过日子。
乡里流言传得快,有人告诉白玉莲,陈文道跑到原来定亲的人家去鬼混,她料他不敢,并不在意。那日,却听陈文道反复念着“蜘蛛也惜春归去,网着残红不放飞”,忽然猛拍桌子,大叫:“好诗!好诗!”那桌子有些老朽,禁不得他用力过大,竟折了一条腿,桌面垮塌下来,一个缺盖茶壶、两个有缝茶碗都摔碎了。
白玉莲本来就看不上陈文道整日酸文假醋的,见此情形,骂道:“抽什么疯!桌子垮了,用你的脊背放碗?茶壶碎了,拿你的脑壳喝水?”
陈文道兀自说:“真是好诗!一个女人,字不识几个,看见蛛网飞花,就能吟出恁般佳句,我做梦都写不出。”
白玉莲一听还有女人,更气不打一处来:“哪个女人?是不是下田村那个骚狐狸?”然后就忘恩负义,伤天害理,吃着碗里,看着锅里,良心被狗吃了,连说带骂,又叫道:“不过了!”把灶上厨下的菜蔬剩饭,只管丢出来喂狗。
陈文道一时也恼了,操起折断的桌腿大吼:“讨打!”
白玉莲并不退缩,顺手操起剪刀。
陈文道不屑地说:“妇人家套路,你是不是要说你就死给我看?”
白玉莲也不屑地说:“死给你看?想得美!我要你死给我看!”
他们谁都没死给谁看。
王福民久不归家,人问他:“把一个波俏媳妇放在家,就不怕她跟人跑了?”他笑道:“我这老婆原本就是别人的,我那八字虽合、命里却无的老婆,却不知便宜了谁。”他走州过府,赚得不多,花得不少,经常出入歌楼妓馆,比在家更要快活许多。
那日,又与几个酒肉朋友在丽春院玩耍,倚翠偎红,花浓酒艳。酒过两巡,两个歌妓,一个弹筝,一个琵琶,唱了一支小曲:
大人家阿嫂跟轿来,
翠蓝裙青袄一个好身材,
花花轿里个娘娘弗比得跟轿个好,
到弗如让个轿人拨来阿嫂抬。
王福民听了,大声喝采道:“好个翠蓝裙青袄好身材的阿嫂!比花花轿里的娘娘又中看又中吃,跟轿可惜了。这家人不会嫁女儿,我也要他家阿嫂!”说着,哈哈大笑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二十年过去了。
白玉莲虽然体健身壮,却未生育。听说莲花庵薛姑子有秘方,又满嘴“譬如五谷,你春天不种下,到那有秋之时,怎望收成”的实在道理,就服了她的药。谁知药性不合,伤了身子,早些年就归西而去。
王福民一次在船上饮酒作乐,喝得酩酊大醉。事有凑巧,上游有一女子洗翠蓝衣裙,失手被水冲走,恰漂至王福民船边。他见翠蓝裙在眼前摇曳,竟扑向河里,不见了。
陈文道又去下田村教书的时候,见朱秀英闺女已出阁,独自生活,到比昔日显得脂粉不施犹自美,风流还似少年才,就央一个老成的朋友去说合。
那朋友说:“老兄续弦,何不找个年少水嫩的?如何对小寡妇这般钟情?”
陈文道说:“我一向也有些不明不白。就说我这婚姻,到底是月老所定?还是轿夫所定?人到中年,再不疯狂就老了。蜘蛛也惜春归去,网着残红不放飞。我就是那蜘蛛,她便是那残红。若说有情,此而不用我情,我乌乎用我情?”
那朋友说:“你这话越说我越不懂。难为你不忘初心。看来天道轮回,是你的命,也是她的造化。我这就去说。”
朱秀英知是陈文道提亲,就答应了。
虽然是再婚,陈文道还是雇了花轿来抬朱秀英。
朱秀英上轿时说:“轿夫阿哥,我要嫁的是上田村的陈文道,莫要出错!”
2017年10月29日上海旅次
本篇素材出于清人龚炜《巢林笔谈》卷三《同夕误娶》:
嘉民有同夕迎娶者,从人醉,争道,撇轿于路旁,哄急灯灭,仓皇误舁。既成礼,人众辞去,彼此不知也。翌日,两家探信,相视漠然,乃大惊。鸣县,县尹以婚已成,虽误因之;便杖责轿役而解之。已,按其人物奁资,亦两不相下云。
另外,此书卷三“……郗选谓予中年伉俪,犹钟情乃尔?予曰:‘此而不用我情,我乌乎用我情?’”卷五载素不识字农妇佳句“蜘蛛也惜春归去,网着残红不放飞”,也撷入篇中。
朱秀英、白玉莲之形貌事迹,分别化用了《红楼梦》第七十一、二回对司棋的描写;丽春院袭自《金瓶梅》第十五回,薛姑子则见此书第五十回;《大人家阿嫂》出自冯梦龙编《山歌》卷五;“脂粉不施犹自美,风流还似少年才”二句抄自《西游记》第二十三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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